几年前，我曾经接过一个出诊任务：去延庆监狱给一个犯人看病。
中国的监狱分好多种，有专门关政治犯的，有专门关经济犯的，还有专门关病人的。延庆监狱就专门关病人，什么心脏病、冠心病、高血压……都有，还有各种慢性病，因此叫“病监”。
让我出诊的这个病人，是抑郁症。现在社会上精神出问题的人越来越多，而正规的精神科医生太少，只好经常请我们出诊。只是这次出诊的地方是监狱，比较少见，所以我到现在还记得。
（一）
这犯人很年轻，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才二十七八岁，已经在监狱里关了七年。
他犯的是杀人罪，激情杀人，杀了亲嫂嫂，判的无期。可是，他完全不像个杀人犯，又瘦又小，长得很清秀，见人低眉顺眼，一看就是经常受气的样子。
那时的延庆监狱，各种病号都关在一起。他主诉躯体不适，每天晚上难受得不行，就敲门、砸门，嚷嚷着要看病。狱警、犯人都烦他，天天给他上戒具，戴手铐、脚镣。后来接连十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人都脱形了，傻了。狱警看这样子下去不行，就向精神病院求援，医院就派我来。
见面了和他聊。他看到我觉得很亲切，因为里头每个人都凶神恶煞的，而我对他很和气。所以一见到我，就把所有的事全说了。
他是个孤儿，从小父母双亡。就一个哥哥，比他大不少，带着他一起过。他哥哥属于那种老实又窝囊的类型，娶了个老婆，特别强势，对他们哥俩是颐指气使，张嘴就骂，骂得还特凶。
他自小性格内向，身体也不太好。学习也不行，高中没毕业，就辍学在家。本来她嫂嫂就嫌弃他，看他学也不上，天天在家，啥也不干，就更变本加厉，天天数落他，骂他没出息。
有一天，早上起来，他哥上班去了。他从冰箱里拿袋奶喝，冰箱门没立刻关上，被他嫂子看到了。嫂子张嘴就骂：“没出息的东西，你又不挣钱，又糟蹋东西，连个冰箱门都不知道关上，这得费多少电……”
他本是很内向、非常胆小的那么一个人，遇到事能忍则忍。可那天，他自己说，当时突然间眼前一黑，一股火往上撞。正好身边有一把菜刀，他拿起来，看都没看，顺手朝后面就是一划拉，正好就砍在嫂子颈动脉上。血一下子喷得满屋全是，人当时就不行了，没救过来。
（二）
中国一句古话，“死者为大”。人死了，再大的怨恨也化解了。他后悔得不行，一心想偿命。
但偿命有什么用？日子还得过下去。哥哥不怪他，给他请了精神司法鉴定，结论是限制行为能力，要负一定责任。最后判了无期。
当时法庭争一个问题：他那时算不算抑郁状态？我详细问了问他当时的情况，觉得可以算。他后来的病，那时应该已经种下根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有人说，抑郁症患者动力缺乏，就说他吧，当时已经完全失能了，怎么还能“激情杀人”？
这不奇怪，在我们精神科，这叫“情感爆发”。就是说，抑郁症患者尽管非常压抑，但也有“病理性激情”。本来他特别老实，从小到大都受欺负，压抑久了，严重的抑郁，伴有严重的激越。每天他嫂子喋喋不休地骂，他本身就很抑郁，情感上烦恼到极点；一直在忍，那天早上实在忍不住，就会瞬间爆发。
不光是他，推而广之，在某些特定情况下，抑郁症患者自杀或者伤人也是有动力的，也要防范。
（三）
这么说起来，他寄居在哥哥家里时，就得了抑郁症，只是没人知道。因为日子本来就不好过，他心情差，情绪低落，谁都习以为常，没人朝抑郁症上面想。
关在监狱那头七年，他也没治疗，一直窝窝囊囊地活着。监狱那地方，比的是拳头，犯人之间你打我、我打你，谁有力气谁称王。他总是属于挨打了那一类，所以，病越来越重，最后人就变傻了。用精神病学的术语，这叫“退缩”。
我见到他，一看，就知道这是抑郁症，立刻用上药。他对药很敏感，很快就见效了。我给他用的是舍曲林、枸橼氨酸坦度螺酮。前者是治疗抑郁的，后者是治疗焦虑的，适应于他的各种躯体化障碍。
总起来说，这个病人情况不复杂。我问了他家的情况，他没有家族史，纯粹是外因。这么一个孤儿，寄养在哥哥家里，挨打受骂，缺乏社会支持、亲情支持，得抑郁症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抑郁症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环境的产物。
只是我觉得他走到杀人这一步，对他、对家人都是悲剧。中国的抑郁症防治没有社会基础。如果社区能承担一些责任，平常给他一些关心爱护，得了病及时识别，该治就治，就不至于出现后来的的惨剧。
最后他什么结局？现在还关着呢。吃了药，病情有所好转，基本可以自主活动了。
但像他这样的情况，彻底好不容易。监狱那环境，犯人、警察，都不会给他很好的态度，慢慢他就迟钝了。治得好还是不好，对他差别也不大。活着就行。
医院主任医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