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我猜接待我们的医生都已经快受不了了。他们一定在想,那个讨厌的妈妈又带着她哭哭啼啼的孩子来了。医院的时候总是很烦躁,医院。
我想,医生们也一定认为我是疯了,他们肯定在猜我这次又想抱怨孩子的什么异常情况,又打算寻求什么办法解决一个我自己也说不清的问题。我想寻求医生的帮助,可是他们告诉我蒂姆一切正常,我只需要学着去适应。我的确在适应,但我不知道还可以做些什么。
直到我带萨姆去接种他的第一轮疫苗,才有一个医生提醒我,也许蒂姆的情况很严重。我们去了附近的诊室给萨姆打针,常接待我们的医生正好不在,只有一个我们不太熟悉的老医生在那儿,他碰巧看到了蒂姆最糟糕的表现。我的鞋带散了,蒂姆的鞋带也散了,这让蒂姆的心情十分烦躁。我不得不放下包,然后抱着萨姆以便医生扎针。诊室的门关着,蒂姆跑到门那儿把门打开,然后跑到我身边把鞋带扯起来,拎起包,不停地推萨姆,推我,同时还一直放声哭喊着。我尝试着安慰他,却没有什么效果。接着,萨姆也哭起来,蒂姆就闹得更厉害了。这是我和蒂姆最糟糕的经历之一。别人看到一定以为我们都疯了。那个医生想帮我们,却让情况变得更糟。
“这种情况多久发生一次?”他问我。
听到他的话,我都快哭出来了。“每天,”我告诉他,“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个医生很严肃地看着我。“你们不能这样下去了,”他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那个孩子会把你折腾得没命的。”
他立即坐下来,为蒂姆写了一封推荐信,让更专业的儿科医生对他进行检查。他没有责备我不称职,他知道我们该去哪儿寻求帮助。他相信我们可以做一些事情来改变目前的状况。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因为终于有人理解我了。我一只胳膊夹着一个孩子,离开了诊室。我一回到家,就把蒂姆的鞋脱掉,把电视打开,蒂姆立即安静下来。这一天过得真辛苦。
我们去看的专业医生是位和蔼可亲的男士,很有绅士风度,也很关心我们。他的桌子上有个托马斯火车的玩具,蒂姆很喜欢去那儿,还会站在医生的旁边玩那个玩具。医生学着托马斯小火车的声音对他说“你好,蒂姆”时,蒂姆把手中的玩具递给医生,并朝他微笑。
我很高兴医生看到的蒂姆是我所了解的那个有着美丽笑容的可爱孩子。蒂姆和其他小男孩一样,他只是还没学会说话。
跟蒂姆说了会话,观察他玩玩具后,医生询问了我一些蒂姆的异常情况。他很仔细地听着。我说完后,他列举了一些可能会影响儿童行为的原因。他提到了“自闭症”,但很快就否定了。“我认为不太可能,”他说,“蒂姆看起来能理解我说的话,也能同我交流,而且,他看起来非常快乐。”
我曾经目睹一个患有自闭症的青年人发病的症状。尽管我并不清楚他的具体情况,但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那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自闭症这种病。那个青年人的妈妈哭得撕心裂肺,而他却跑到室外的草坪上躺着。他不断发出焦虑的、旁人无法理解的声音,还把自己的头揪住往地上撞,看起来非常痛苦。他发作的时候把他们家的房子都毁了。他的母亲受了伤,婚姻也受到了影响。但是他们不知道该到哪儿寻求帮助。这种病太罕见了,没人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道为什么,我清晰地记得那件事。我那时一定在想,如果这种不幸发生在我身上,我该怎么办。所以当医生说出“自闭症”这个词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接着又放心了。幸好医生认为蒂姆不是自闭症,而是发育迟缓。蒂姆发育得很慢,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医生建议我们等到蒂姆三岁的时候,再看他的语言能力是否发展起来。如果到那时他还不会说话,我们就该去听听另外一位专家的建议。
“他会没事的。”医生亲切地说道。
看完医生,我感到很开心,也松了一口气。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蒂姆并没有任何进步,他绝对不可能在三岁生日那天奇迹般地说出话来。
我知道蒂姆还是很聪明的。他三个月大的时候就很喜欢看书。他喜欢看书上的图片。他会一连几个小时坐在那儿,盯着书本上的图片看,沉浸在他所看到的一切。但他不愿意或者不会跟我交流他看到了什么。那是只小兔子吗?那是个火车头吗?我问他问题,但他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哼都不哼一声,看都不看我一眼。他不会用手指着图片或者跟我分享他看到的东西。他完全把我排除在外。他只喜欢自己一个人坐着,盯着那些图片看。
我给蒂姆做过听觉测试,因为我担心他有听觉障碍。他从来不理会我的声音,或者我的手势。我叫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反应。我想找出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听觉障碍似乎能解释他的这些行为,但经过测试,我们发现蒂姆的听觉完全正常。他只是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我尝试着找出一些蒂姆感兴趣的东西,并且重复它们的名称。“鸟,”我对蒂姆说,“天空。”我知道蒂姆喜欢兔八哥,所以给他买了兔八哥的书,希望能激发他交流的欲望,但还是没有任何效果。我试着拒绝递给他任何东西,除非他说出“请”。我试着让他用语言表达自己的需求,而不是站在屋子中间大声号叫。在他大哭大叫的时候,我试着跟他说话,希望他能够听懂。我从未放弃过同他交流,那一定让蒂姆很气恼。我的方法并没有奏效,他还是不肯说话。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不知道他有着怎样的感受,不知道他的小脑袋瓜里到底装着什么。这一切都快把我逼疯了。
但有时我又能看到一线希望。蒂姆的房间里有一个风铃,上面吊着一些海洋动物。如果你让他去摸,他会准确地摸到你说的那个动物。“章鱼在哪儿,蒂姆?小鱼在哪儿?”
有时,他似乎完全能够理解他身边发生的事和我说的话。我对他说“我们要去游泳,蒂姆”,他就会去拿一条毛巾。如果他的爸爸正在修理汽车,他就会递给爸爸一把螺丝刀。我可以看到他确实在学习,但他学到了单词却并不表达出来,就好像这些单词一旦进入他的脑袋就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我一直认为这是因为蒂姆太内向了。他比别的孩子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鼓起勇气,需要更多的鼓励和更亲切的态度。但我始终相信蒂姆一定会开口说话的。他的举止行为和与人交流的情况都有进步,只不过进步并不大。我想,如果找专家帮助我们,蒂姆一定会进步得更快。为了得到那位专家的指导,我们足足等了六周。但我最后还是成功地预约上了,预定的时间是年5月10日,蒂姆三岁生日的第二天。我想,我们越早去看专家,就能越早解决问题。我想赶快知道问题的答案。我一点也不紧张。事实上,因为我们终于可以得到专业人士的帮助,我很是松了一口气。
蒂姆的生日非常有趣。他没办法告诉我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但是我们每次去玩具店的时候,他都会坐在一个玩具警用摩托车的前面,直到我们离开。那个摩托车的车灯可以亮,警笛也会响,还可以转动它的车头让它转弯。当蒂姆拆开礼物的时候,他高兴得跳起来了。我们没有举办生日派对,因为之前的经验告诉我们派对只会让蒂姆更烦躁。我给蒂姆做了一个巧克力蛋糕,然后一整天都给他播放兔八哥的卡通片,并且保证这一天都不强迫他做任何事。这一天,蒂姆真的很开心。
第二天,我们就去了那个专门治疗语言障碍和发育迟缓的诊所。我们预约的专家是一位儿童心理学家,是我们之前看的医生推荐的。他是当地最好的儿童心理专家了。我们那时的情况和现在不同——你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自由挑选合适的医生。那时候的专家就像上帝一样权威,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人们不会去质疑他们的经验或者他们的动机,你只能认真仔细地听他们的意见,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
那是个寒冷的早晨,我们是最早到的:我丈夫、萨姆、蒂姆,还有我。那个诊所是栋老旧的房子,周围种着几棵黄檀树。诊所的中间是接待室,两边都有门。这栋房子的设计并不符合小孩子的喜好,但蒂姆还是很开心。我们等待医生期间,他安静地坐着,玩着昨天生日收到的玩具。我们似乎等了好一会儿。
一个男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时在镜子前停下来,检查自己的仪表。他的头发很茂密,挺着胸脯,穿着漂亮的衬衫和裁剪合体的裤子。他就是那个儿童心理专家;我当时并不知道,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工作人员。他看上去太年轻了。
我们足足等了近半个小时,这让我很着急。蒂姆的情绪并不稳定,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作。我们拖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有可能出现异常行为。
那位年轻的专家终于让我们去他的诊室了,可是我的心情并没有因为结束这漫长等待而有所好转。我和医生的谈话从一开始就不顺利。我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说着天气真冷,但他的诊室似乎比室外更冷,因为他待人很冷淡。他直接采取公事公办的态度,我怀疑他甚至没有问候过我们一声。
“你们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他问道。
我对他冷漠的声音感到有些不舒服,但我仍然直接回答了他的问题:“我的儿子蒂姆现在还不会说话。”
那个专家点点头,问我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我之前看过很多医生,每次看医生我都羞于将蒂姆的问题原原本本说出来。但我现在面对的是专家,如果我不对他说实话,就再也没机会治好蒂姆了。于是我告诉他,蒂姆晚上无法入睡。我告诉他,蒂姆吃饭的情况不好。我告诉他,蒂姆讨厌穿鞋,讨厌吸尘器的声音,还讨厌客人来访。我告诉他,蒂姆必须在固定的时间收看固定的电视频道。我告诉他,蒂姆不喜欢和其他孩子一起玩。我告诉他,蒂姆一天到晚哭,但谁也不明白他哭的原因。
在我列举完蒂姆的这些异常行为之后,那位专家从他的桌子里拿出几张纸,然后问了我一些非常具体的问题。
“这个孩子对母亲的声音有反应吗?”
“这个孩子听到自己的名字有反应吗?”
“这个孩子会做出重复的动作,例如摇摆或转圈吗?”
随着专家不停地问问题,我的心不断往下沉。我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他列举的那些行为至少有一半在我看来是很正常的。那是不是意味着蒂姆早就出现了问题,而我却忽视了?蒂姆的确会在我们家后院转圈并且从不觉得头晕,而我觉得他棒极了。他还常常要我把他抱起来转,但我以为那只是个游戏。转圈让他很开心。
“这个孩子能用手势与人沟通吗?”
“这个孩子拒绝眼神交流吗?”
我不知道,我痛苦地思索着。我真的不知道蒂姆是否拒绝眼神交流——如果确实是这样,只能说我忽视了。什么样的妈妈会忽视这么严重的问题啊?
“这个孩子会伤害自己吗?”
“这个孩子会伤害别人吗?”
“这个孩子会因为特定的声音而感到烦躁吗?”
“这个孩子会因为环境的变化而情绪不稳定吗?”
随着专家问的问题越来越多,我感觉到自己深深地陷入了椅子里,变得越来越小。我清楚自己回答了太多的“是的”。我错了。我的孩子应该在跟我说话时,叫我“妈妈”;他应该用语言表达自己的需求;他应该用眼睛注视我。他不喜欢和别的小孩子玩,特定的声音会吓得他大声尖叫,我知道这些都不正常。但我并没有把这些事联系起来,列成长长的一个清单。专家列出的问题有好几页,当他快要问完的时候,我心中的恐惧已经彻底把我打倒了。“求求你,快停下,”我很想对他说,“难道这还不够明显吗?”
我知道,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那位专家念问题的方式太官方了,冷冰冰的,让我浑身不舒服。他并不跟我们解释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也不抬头看我们。他一次也没有提到蒂姆的名字,而是用“这个孩子”来替代。他越念下去,我心中的怒火越旺。我生气地在心中默默说着: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你觉得你是谁?他的语气就像石头一样生硬,一点怜悯都没有。看看蒂姆,他多么乖巧啊,我在心中对他说道。但那位专家只是把头埋在纸堆里,蒂姆在他眼中不是个有血有肉的孩子,而是个没有任何情感的病例。他这是想将我完美的孩子塞进一个丑陋的破盒子里。
蒂姆和萨姆一起坐在我的脚边,异常安静。我弯下腰,摸着他金黄的头发,拼命忍住不哭。你不该被这样对待,我们真不该来这儿。我真希望蒂姆刚刚没有听我们谈话,我不想让他听到那么多对他的负面评价。我想把蒂姆的耳朵捂起来,不让他听到那个专家的声音。我真想把那个专家问的所有问题一个不漏地塞回他的嘴巴里。
那位专家问完了问题,站起来走到桌子前。这是他第一次打量蒂姆。
“蒂莫斯。”他说道,然后等了一会儿又说道,“蒂莫斯。”
蒂姆没有任何反应。
“他出生以来从来没有人那样叫过他,”我竭力解释说,“你能叫他蒂姆吗?”
那位专家根本不理我,他继续说道:“蒂莫斯,你能双脚跳吗?”
蒂姆没有听他说话,既不看他,也不吱声。
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教他双脚跳呢?我十分后悔。他会在泳池里踢水、溅水,会在蹦床上弹跳,会爬树屋,会奔跑;但我从来没教过他双脚跳,我根本没想到这个。我很清楚蒂姆不会双脚跳。这简直就是给蒂姆盖棺定论了。完全是我的原因造成了蒂姆在这整个测试中没有一项合格。
那位专家走回他的座位,开始写诊断意见。这时,蒂姆走向他的桌子,把他的小胳膊搁在桌沿上,悄悄地看着他写字。我在心中大喊:快看,看看蒂姆,他正在集中注意力呢,这难道不是个良好的反应吗?但是蒂姆的动作太小,而且现在也太迟了,那位专家根本就不感兴趣。这对我来说是非常有意义的,但对专家而言则完全没有价值。
那位专家把笔放下,看着我们说:“蒂莫斯得了自闭症。”
蒂莫斯得了自闭症。
那位专家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待我们作出反应,但我们没有作声。“如果说他现在还不会说话,那么他以后也不会再说话了,”他继续说道,“他学会的一些词,也会逐渐忘掉。”那位专家一点儿也没有对我们表示同情,或者试图放缓语气,他甚至没有停下来问我们是否有问题。他也没有解释自闭症是什么,如何治疗。他说,蒂姆的大脑出现了问题。蒂姆无法学习,他也不可能去上学。蒂姆的生活不能自理,因为他学不会最基本的生活技能。我只是想寻求一些帮助,好让蒂姆开口说话。我以为他只是需要一些语言方面的治疗。而现在的情况就像是,我本来只是因为大拇指痛去看医生,而医生却切掉了我的整只胳膊。这种痛苦实在让人难以忍受。这太不可理喻了。“他才三岁!”我真想大声地叫出来,“你怎么知道他将来不会说话?”我当时一定很震惊。我们没有说话,所以那位专家继续说了下去。蒂姆的那些异常举止都是因为自闭症,他解释道。自闭症的症状就是那样,也不会得到改善。他说,蒂姆没办法与人交流,所以不可能交朋友,只是将别人当作满足自己需求和欲望的工具。他的一生都将成为别人的负担,迟早要住到精神病院里。那位专家让我放弃蒂姆,忘记蒂姆,因为没有任何希望治好他。“得了自闭症的孩子不会爱别人。”我从来没有指望我的孩子喜欢我,我没那么天真。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但我相信母子之间存在着不可撼动的亲情。我从来没有像爱我的孩子们那样爱过任何人。那种爱是我仅有的宝贝,也是我唯一想要的东西。然而,医生的几句话就把它撕碎了。他就像在我的心口上插了一把刀,我的内心痛苦不堪。也许蒂姆讨厌我,也许那就是为什么他总是哭。那位专家没有给出任何治疗方案。他还告诉我,排队等待接受语言治疗的人很多,而且语言治疗对蒂姆没有任何帮助。言下之意就是给蒂姆做语言治疗是在浪费公共资源。“治不治没什么区别。”他说道。蒂姆的父亲告诉他,我们可以花钱请私人医生做治疗,并且坚持要他推荐。那位专家只好给我们写了推荐信。他试图安慰我们,实际上却让我们更绝望。他没有给我的孩子任何建议,因为我那三岁大的孩子是个没有希望的废物。“也许他只是有点轻微的自闭症。”我带着最后一点希望问道。“自闭症就是自闭症,”那位专家回答道,“不存在轻微或严重的区别。”我简直气坏了。我觉得他就是在故意伤害我的家人。现在回想起来,那次经历简直就像是一场灾难。那位专家对病人的态度太恶劣了,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他对我说了一些专业医生不该说的话,或者至少不应该是像他那样的说话方式。他太早下结论了,并且说得太直接了。他告诉我的一些观点最终被证明是完全错误的,更不用说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完全没有一点感情。我下定决心不在他的诊室里哭出来,但刚踏出大门,我就忍不住了。我把蒂姆抱在怀里痛哭流涕,哭得气都喘不过来。我没有停下脚步,但是悲伤、痛苦、绝望像潮水一般向我涌来。虽然蒂姆就在我的怀里,但我就像他已经死掉了那样伤心。我对他的一切期望都化为了泡影。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带着罪责或羞耻度过一生,也不希望他活在恐惧中。我希望他活得自由自在,能够拥有我没法拥有的各种机会。我希望他一生平安,勇敢自信。我希望他身体健康强壮。我一直以为蒂姆的生活会充满欢乐,会丰富多彩。我一直梦想着,当他长大了,我们会坐在一起谈论政治、艺术或体育。我一直以为他爱我。我也曾幻想着,他有一天会恋爱结婚,会有自己的孩子。而现在,这一切都化为乌有了。